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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守株待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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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守株待兔



裴將軍一直覺得,大男人養寵物是件挺麻煩的事兒。特別是一身高八尺、器宇軒昂的堂堂軍人,懷裏抱一只小白兔去沖鋒陷陣,怎麽看怎麽別扭。敵人的長槍刺來了,正要迎擊呢,懷裏的兔子拱來拱去,嚇尿了。這時候是先拼命呢,還是先給兔子換尿布呢?

這種黑歷史,裴將軍當然是不會對別人說的,最好的兄弟也不會。

其實,養寵物那會兒裴將軍還不是將軍,只是個新兵。新兵蛋子那麽多,誰也不會註意他被窩裏藏了兔子。他不僅養兔子,還喝酒——自己喝,也給兔子喝。不都說兔子膽小嗎?他的兔子喝醉了就挺英勇,遇到野貓也不怕了,豎著兩只大耳朵,潮濕的小鼻子一聳一聳的,撲向野貓就要親親,把野貓給嚇尿了。從那之後,方圓百裏的野貓都不來他們駐軍的帳篷附近,怕遇到變態兔子。

那只兔子的生活習慣很好,拉出的便便粒都會用爪子仔細地清理在一起,扒到裴將軍的枕頭下面。一開始裴將軍以為枕頭裏進了砂子,後來發現真相時他毫不留情地把兔子的大耳朵揪起來,打了它一頓屁股。兔子被打得眼淚汪汪的,但屁股還紅著呢,它繼續把精挑細選的便便顆粒往枕頭底下輸送,勤勤勉勉,風雨無阻。

就是這麽一只認真的兔子,跟著裴將軍過了三年軍營生活,還躲在他的盔甲裏跟著上了幾次戰場。

要不是遇到那件事,兔子說不定現在還在軍營裏。

那是一個中秋節。軍中的中秋節反而比平時安靜,無論少年們血有多熱,思鄉的月夜總是安靜帶著一縷清愁的。

裴將軍算是沒心沒肺的一個,他先是去找人打牌,中秋節沒人理他;接著他找人喝酒,偏偏酒友也不在,他只能無聊地自己回營帳餵兔子。

奇怪的是,兔子也不在了。

雖然借酒壯膽的兔子有時候會離開被窩一會兒,但只要是開飯的時候,兔子絕對會豎著大耳朵聽著主人的腳步聲,聳動著小屁股跑過來求投餵胡蘿蔔的。

裴將軍四下找了半天,疑惑地拎著酒和胡蘿蔔到營帳外,一掀帳門,驀地與人撞了個滿懷!手裏的胡蘿蔔也滾到了地上。

“……”冒失的少年捂著被撞痛的鼻子,眼淚汪汪地看著裴將軍,不不,應該說是看著他腳下的胡蘿蔔。

“你哪個營的?”裴將軍覺得對方眼生得很。

少年惱怒地瞪著他片刻,迅速撿起地上的胡蘿蔔,蹲到墻角委屈地啃了起來。

那聳動的小鼻子,那啃胡蘿蔔的姿勢……

怎麽看怎麽熟悉。裴將軍風中淩亂了——到底怎麽回事?他大步走上前去,拎著對方的領子將他提起來,“現在的新兵喜歡用這種方式調戲上司嗎?”

“哇!”對方手腳亂蹬大叫起來。

那聲音讓裴將軍頓時楞住——是少女的聲音?

四目相對,對方的眼珠竟然是奇異漂亮的紅色,就像一對玲瓏剔透的瑪瑙。

裴將軍的目光順著那巴掌大的小臉往下看,雪白的下巴,然後是光滑的頸脖……真的是女孩!十二三歲的少女還沒有長成,穿著士兵的衣服與少年身材無異。她理所當然地伸出小手來:“給我十根胡蘿蔔。”

“……”裴將軍嘴角抽搐了一下,“我和你很熟嗎?”

“昨天的大白菜梗不好吃,我要胡蘿蔔。”少女繼續伸著手,“我帶在路上吃。我要出發去找一個人,他說他會一直等我的。對了,你知道他在哪裏嗎?”

“……”你妹的我怎麽知道啊?裴將軍淩亂地扶額,這不是關鍵啊,關鍵是姑娘我和你很熟嗎?

這時,門口有人喊:“將軍!”

少女似乎很膽小,聽到陌生人的聲音時,身子哆嗦了一下。

其實裴將軍心裏也叫了聲“不好”——夜深人靜他喝酒養寵物也就算了,在營帳裏藏個少女,那是相當、相當嚴重啊!

就在這時,裴將軍手中不知為何驀然一輕,他低頭看去,手中只剩一件空蕩蕩的士兵的衣服——哪裏還有什麽少女?只有一團白色的毛絨閃電般迅速竄到墻角躲好!

一定是我低頭的方式不對!裴將軍愕然和角落裏的兔子四目相對,只見對方的爪子還緊緊抱著剛才沒吃完的胡蘿蔔,姿態極為熟悉銷魂,絕無可能翻版仿冒。裴將軍像見鬼一樣瞪著對方半晌,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士兵衣服,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——剛才的少女就是現在的兔子,現在的兔子就是剛才的少女。

完了!他這裏風水太好了,連兔子都成精了。

裴將軍硬著頭皮打開帳門:“什麽事?”

“發月餅啦。”士兵笑嘿嘿地說,“剛才發月餅遇到個倒黴的兄弟,他說他在河裏洗澡,上岸時衣服不見了,岸邊擱著一根胡蘿蔔,不知道是哪個變態幹的……”

士兵們經常去洗澡的小河,就是裴將軍帶著兔子去喝酒的地方,也是兔子耍酒瘋把野貓嚇尿的地方。

“這年頭連洗個澡也……”士兵正要繼續八卦,突然噎了一下——他看到了將軍手中的士兵衣服。

那件衣服明顯比將軍的身材要小幾個尺碼,而且衣服上還沾了幾點胡蘿蔔漬。

看到士兵的表情,裴將軍確信他一定是誤會了什麽!

你妹啊!裴將軍很想要想要拉住士兵——那是兔子幹的和我沒關系,我才不是偷看士兵洗澡還拿別人衣服的變態!

可是士兵神色微妙覆雜地迅速躲過他伸過來的手:“將……將軍,我……我還要去別的地方發月餅……我先走了!”然後溜得比兔子還快!

裴將軍額頭的青筋跳動了幾下。

在這一瞬間,他決定要打兔子的屁股一百下,哦不,一千下!

可是等他怒氣沖沖地掀開帳門,裏面空空如也。

“出來,躲起來我就不打你了嗎?”裴將軍沈聲說。

沒有人應。

裴將軍見威逼不成,轉而用利誘:“乖~出來,還有一根胡蘿蔔喲。”

沒有人應。

裴將軍連叫了幾聲,又把整個營帳都找遍,這才發現,墻角的半顆大白菜梗不見了,給兔子取暖用的舊棉衣也不見了,連枕頭下面勤勉積攢的便便顆粒也被打包帶走了。

是知道要闖禍了所以嚇跑的?這種可能性最大……才見鬼!這幾年來兔子不知道闖了多少禍,咬壞裴將軍的衣服,偷喝裴將軍的蘿蔔湯,把便便塞在枕頭下面……惡行罄竹難書,哪一次不是蒙混過關?裴將軍想起兔子伸手討要胡蘿蔔時說的話——

“我要出發去找一個人,他說他會一直等我的。對了,你知道他在哪裏嗎?”

是因為要去找人?它要找誰?裴將軍不知道答案。

可是,兔子……是真的走了。

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,裴將軍心裏竟然有點空落落的。

營帳裏冷冷清清,裴將軍只能一個人坐下來吃月餅。以前過中秋節的時候,他也把月餅掰碎了餵兔子,人兔同樂,也其樂融融。

冷風低沈嗚咽,營帳外正是深秋,一只兔子在這麽冷的秋夜獨自遠行,去找一個它自己也不知道在哪裏的人,想來也是困難重重的吧。

裴將軍突然有點後悔沒有答應給它十根胡蘿蔔。

後來,幾場大戰接踵而至,裴將軍浴血沙場,沒有時間緬懷他的兔子,但每到中秋月圓的時候,他總是莫名地擁有了雙份的孤獨——思鄉,和不經意想起離家出走的兔子。這讓他覺得男人養寵物真是一件麻煩而糾結的事情!於是他再也沒有養過寵物。

誰知三年後的某一天,一次意外的機會,他再次遇到了那只兔子。



重逢的地方,在河州。

河州地處隴右道的南部,山川秀美,相傳是千年前大禹治水的極地。《尚書》記載大禹“導河自積石,至龍門,入於滄海”,當年英雄治水,從這裏開始疏導黃河濁浪。當初裴將軍撿到小兔子的地方,也是在這裏。

裴將軍去了一趟楚地,經過河州回隴右軍營,身邊還跟著陪戎校尉葉鏗然。葉校尉身姿挺拔、容貌冷峻,即使走在人群裏也有明顯的軍人氣質,與裴將軍一副沒有睡醒的懶散模樣大不相同。

“走快點。”葉鏗然冷冷說。

“我受傷了啊,走不快……”裴將軍捂住胸口悶咳了幾聲。他確實一路被人追殺受了傷,但值得懷疑的是那點傷——真的至於嗎?就在半天前,他還興致盎然拉著葉鏗然先去了澡堂,又去了賭場,然後去了酒樓連喝六壇竹葉青都神采奕奕。現在走幾步路,倒是虛弱走不動了。

葉鏗然冷哼了一聲,大步往前走。

裴將軍被落在了後面,仍然磨磨蹭蹭的。葉鏗然說話雖然冷漠,但絕不可能扔下他一個受傷的家夥自己走掉的。誰知道過了一會兒,他突然看不到前方葉鏗然的人影了。

人呢?

變故陡生,裴將軍只有加快腳步朝前走。其實路上的行人並不多,前方路邊有一座宅院,門匾上寫著一個清逸古雅的“陶”字,但門上的紅漆脫落了許多。剛才,葉鏗然就是在這裏不見的。

裴將軍敲了敲門,卻沒有人應。他皺眉按住腰間的傷口,縱身躍上樹,翻入院墻。

裏面正一陣喧嘩,只聽一個莫名有點熟悉的清脆的聲音正嚷嚷:“脫了脫了,都脫了!”裴將軍從上往下俯瞰,先是看到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手忙腳亂地圍著什麽,然後他看清了那被圍在中間的葉鏗然像八爪魚一樣手腳撐開,青色外袍已經被脫掉了,家丁們還在繼續脫他的衣服。

什麽狀況?

裴將軍楞了楞,難道是他往下看的方式不對?……這戶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強搶一個男子,還手腳利落地扒衣服!河州的民風什麽時候這麽彪悍了?關鍵是,冷艷高貴的葉校尉怎麽會任人宰割,哦不,任人輕薄調戲呢?

再仔細看去,原來葉鏗然既不是躺在地上,也不是被繩子捆綁著的,而是被人雙手舉著,四肢動彈不得!

一個嬌小玲瓏的少女,雙手輕松將葉鏗然舉在半空中,嘴裏還在催促:“快點脫呀,我家先生就快來了,他可沒有耐心久等!”

其實這個時候裴將軍是不想挺身而出的,這少女天生神力,也不知道這奇怪的人家和還未現身的主人是不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……他想看清楚再說。可是,只聽少女一聲呵斥:“誰躲在墻頭?”

被發現了。

這下,裴將軍只有從墻頭一躍而下:“快把人放了!”

“你的人?”少女眨巴著眼睛不解地看著他。四目相對,兩人突然都楞了一下,隨即異口同聲地說——

“是你?!”

當年扛著小包袱離家出走的兔子,偷了士兵的衣服讓裴將軍背黑鍋的少女!幾年不見,她倒是長大了,不過仍然蹦蹦跳跳的,看來除了愛吃胡蘿蔔,還多了更重的口味嘛!

來不及敘舊,裴將軍先救人要緊:“你怎麽能光天化日之下隨便扒別人的衣服呢?讓葉校尉這樣正直有節操的青年情何以堪?就算要吃幹抹凈,也要關上門再說……”

“關上門不好,”少女認真地和他探討,“我家先生喜歡開著門,光線越亮越好,就算有人旁觀也不要緊。”

“……”餵餵你家先生是誰?口味太重了!

“在鬧什麽?”一個淡漠磁性的聲音從幾人身後傳來。

只見一個玄衣年輕人走了過來,他沒有按照大唐男子的習慣束發,發絲幾乎垂到了腳踝,衣襟間仿佛有桃花源裏的古韻,清凈雅致的眉目卻有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意。

其實葉鏗然也是冷峻的人,但葉鏗然的冷是寒冰,是玄鐵,是堅毅不動的萬古山川;而眼前這個人的冷,卻是耳畔清風,是鏡花水月,是寂寥紅塵孑然憂思。

“先生!”少女高興地叫了一聲,“我在給你找靈感!”

年輕人皺了皺眉:“什麽?”

“你說最近想畫人物,卻沒有靈感,昨天我本來想去給你找個漂亮的姐姐來讓你看著畫,可你說男女授受不親,不需要。所以我只好找個好看的哥哥來啦!我可是在府門口等了一整天,才看到這麽好看的哥哥經過……男男不會授受不親了,隨便你怎麽畫都行呢!”

裴將軍聯想起門口匾額上的那個“陶”字,突然明白了對方的身份:“紫毫筆陶先生?”

年輕人看了他一眼,淡淡點了點頭,算是招呼。

陶鴆,字納蘭,是名滿天下的畫師。他喜歡用紫毫筆作畫——紫毫由兔毛制成,筆下線條“尖如錐兮利如刀”,比柔軟的狼毫或羊毫要硬得多,但因為線條力度剛烈不易控制,並不受畫師們歡迎,也很少有人喜歡用。

民間有種說法,說陶鴆的山水畫第三,花鳥圖第二,人物第一。有人曾將陶鴆的一幅花鳥掛在廳堂裏,竟有同類雄鳥破窗而入,在畫前纏綿盤旋鳴叫,可見栩栩如生。聖上曾經幾次想召他入宮廷,他都推辭不往。更令人神往的還是陶鴆的人物圖,因為極其少見而更為珍貴。

“顧菟,把人放了。”陶鴆嘆了口氣。

“啊?”被他叫做顧菟的少女很不情願地又看了他幾眼,確認自家先生對畫這個好看的哥哥沒興趣,只好將葉鏗然放下來,一臉不甘心地嘟著嘴哼了一聲。

見她放了人,陶鴆便冷淡轉身,衣袖隨風而動時,右手手腕上隱約露出一道舊傷疤痕,雖然顏色已經暗淡,卻仍然可以想見當時的驚心動魄。

陶鴆沒有和誰多說一句話,更沒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,徑自離開。

裴將軍望著畫師的背影,突然想到一件事——當年小兔子背著包袱出走說要找人,就是他嗎?



“你六年前要找的人,是陶畫師?”

“嗯?”顧菟楞了一下,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,“不是他。我也不知道是誰。”

這個回答倒有點出乎裴將軍的意料。

“不過,他給我取了名字,讓我成了一只有文化的兔子。為了更有文化,我才留下的。”顧菟滿臉勤學上進的表情說道。

“難道不是為了胡蘿蔔嗎?”

“不要侮辱我了,我才不是吃貨!”顧菟傲嬌地哼了一聲。

“還是不要侮辱胡蘿蔔吧!”裴將軍指了指她腰間,衣服的兜兜裏露出了半截胡蘿蔔……顧菟立刻欲蓋彌彰地把口袋牢牢捂住!支支唔唔地說:“陶家崇尚什麽‘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瓜’,陶府都自己種菜和蘿蔔,一開始我是被後院裏那大片的蘿蔔地吸引的啦……”

“……”現在你也是被那大片蘿蔔地吸引的吧!還有,什麽悠然見南瓜?

有文化的兔子晃悠到庭院裏的一個角落,那裏有一個大樹樁,似乎年歲很老了,毫不起眼地佇立在墻角。

她蹦蹦跳跳踩在樹樁上:“我喜歡這個大樹樁呢!我好像在這裏,遇到過什麽人。”

不知道是不是裴將軍的錯覺,他感覺四周的空氣都溫暖起來,仿佛有什麽東西殘存在這裏,讓比春天更寬廣的愛意在微風中起伏。

“這是什麽樹?”裴將軍走上前去。

“是桂樹。”旁邊的仆人說:“六年前被砍的。夫人過世時,就葬在這棵樹下。每到春天樹樁萌出新芽時,先生便到樹下灑一杯酒,來祭奠她。”

又是六年前?

裴將軍想起陶畫師手上那個觸目驚心的舊傷疤,畫師的手,為何會受傷呢?

“聽說陶先生六年來沒有畫過一幅人物圖,是因為——手受傷的緣故?”裴將軍突然問。

“那我們做下人的就不知道了。”仆人搖搖頭。不過,自家先生偶爾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手,眼底竟然是厭倦嫌惡的神色,仿佛這雙能畫出讓天下人驚嘆追慕的圖畫的手很難看、很無力。

“是啊,是啊!手受傷了很難受,每到冬天先生的手就會疼痛不能握筆,四處去找大夫,都沒有辦法。”顧菟摸著下巴,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,“後來我自己搗藥給他敷上,比那些個庸醫都厲害多啦。”

“你還會搗藥?”

“那當然!”顧菟上下打量了他幾眼,“我還看出來,你受了傷。”她說話間已經關切地伸手探向對方的腰部。她力大無窮,手中不知道輕重,雖然是好意想要摸一摸裴將軍的傷口,但那千鈞力度讓裴將軍瞬間有種腰要斷了的感覺!

“放……放手……”裴將軍頓時從牙縫裏滋滋冒出冷氣!

葉鏗然這才察覺到不對:“將軍,你——”

剛才他是真的受傷了走不動?

“我的傷……”裴將軍一邊倒吸冷氣一邊笑,“一定要沐浴百日,專人伺候,不用趕路,只用喝酒睡覺才會好。”

葉鏗然臉色鐵青,轉身便走!剛才他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才會被這個人騙到的!而且,惡作劇的少女顯然也和裴將軍認識,雖然他們說的話他聽不懂……但從兩人的熟稔程度來看,說不定這府中的一切,根本就是裴將軍在消遣他!

他大步走出陶府,壓根兒沒有去管身後傳來的聲音。

顧菟大叫:“餵餵!你怎麽了……”裴將軍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,突然身子一晃,失去知覺倒在地上。

陶淵明寫四時歌,說冬嶺秀寒松。冬天最漂亮的樹,是松樹。

但陶家的院子裏卻沒有松樹,甚至也沒有其他的常青樹,只有枯枝伸向天空,像是一道道深深的鞭痕。

裴將軍醒來時,微微睜開眼,便對上一對瑪瑙般紅紅的兔子眼睛。

當年的毛絨絨的小兔子倒是很夠意思,蹲在被窩上看護他。只是,他覺得它有哪裏不對,一時說不上來——直到兔子歪頭時,他看見了它的脖子。

“你頸子後面怎麽了?”那後頸光禿禿的,露出了很二很萌蠢粉紅色的頸子——莫非是有人要砍兔子的後頸?要做紅燒兔頭?

他突然記起來,自己六年前剛撿到兔子那會兒,它的後頸就沒有毛。後來時間長了慢慢長出來了,怎麽,又被人給拔了?

兔子傲嬌地哼了一聲,一臉“要你管”的表情,隨即伸出前爪來用力推了推他!很奇怪,兔子變成少女時力大無窮,當它只是兔子時,就和普通的小白兔一樣,使出全身力氣也不過是給人撓癢癢而已。兔子“嗷”地一聲咬起被子,似乎想要用被子把裴將軍蓋上——

這下裴將軍明白了,因為他看到地上委落著一件少女的衣服,兔子是要他轉身去,或者,用被子蒙上頭!

“我轉過去。”裴將軍很識趣地轉了個身。

“好啦!”只聽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,少女的衣領都沒有翻好,看得出穿衣時很著急。她雙手端著一個小缽,“快,這些藥膏塗在傷口上!這藥……可以幫你一時,但你的傷,我治不好。”

裴將軍神色一頓,眼底有片刻怔然,很快被微笑的長睫掩住:“你這只笨兔子當然治不好。”

“這個傷很嚴重——”顧菟急急地拉住他的衣袖,手微微發抖,“你會死的!”

這時裴將軍才發現,她的眼睛紅紅的,不止是本來的顏色,還有……哭過。

裴將軍笑了笑:“我早就知道了,別擔心。”他的笑容還是有點慵懶,像是春風沈醉的夜晚,隱藏了很多東西,卻仍然擁有令人沈溺的力量。他很快轉移了話題:“陶畫師知道你是兔子嗎?”

“他不知道。”顧菟搖搖頭,“除了你,沒有人知道。”

“你剛才怎麽會現原形的?”

“搗藥會用掉很多力氣,所以我現原形休息一下啊,反正你也在睡。”顧菟皺起小鼻子,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哈欠,仍然像小時候那樣。雖然這幾年的人間煙火讓她知道“男女授受不親”,穿衣服不能讓別人看見,但看見二貨主人,她還是會不自覺放松全身的警惕……

裴將軍將藥抹在傷口上,把衣襟拉好:“你的藥,的確勝過許多郎中。兔別三日,刮目相看。”

“那當然!我很厲害的哦!這個搗藥的辦法,可是我外公教我的——”顧菟理所當然脫口而出,突然為自己的話楞住,有點疑惑地按住小腦袋——

外公……?

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突然莫名地快哭出來了,那個久違的稱呼又溫暖又悲傷,直擊靈魂,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是她忘記了的。

見她呆怔許久,裴將軍伸出手來,輕輕敲了敲她的頭。“怎麽了?”

“啊——!”顧菟突然受驚嚇般猛地跳開,寂靜如死的夜晚,可怕的斧頭聲,激烈的爭吵聲……一幕幕場景如電閃過,然後,有什麽東西猛地重重敲到她的頭……

這時,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傳來:“不好了!不好了!”

門一打開,仆人氣喘籲籲地站在外面。

“大白天活見鬼了!院子裏那個枯樹樁突然長出了枝葉,開了一樹桂花!現在可是冬天……連先生都驚動了,外衣和鞋子都沒穿就到庭院中去了!”



庭院裏有細細飛雪。

葉鏗然負手站在樹下,冷漠的神情一如尋常。

——他等了許久,不見裴將軍出來,便回來找他了。

“葉校尉!”裴將軍遠遠朝他招手,“餵餵看你頭頂上!”

葉鏗然露出困惑的神色,一擡頭,頓時楞住。細雪之中……一棵桂樹正以人眼能看得到的速度生長著,綠色的枝條像無數河流,從原本寂靜枯槁的樹樁上伸展出來;而金黃耀眼的花朵,仿佛突然間被溫柔點亮的一只只燈盞,燃燒在碧葉之間。充滿陽剛氣息的枝幹,美麗蒼翠的冠蓋,暗香浮動的細碎花朵美輪美奐。

所有圍過來的人都看得呆住。

“葉校尉,不會是你幹的吧?”裴將軍的目光裏有一點好奇,還有一點深意,眼底幽暗光華流動。

葉鏗然微微錯愕。他什麽也沒幹……只是剛才在陶府門外徘徊,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的老者蜷縮在墻角,神色疲憊落魄,卻不像是乞丐。老人請求他帶自己進陶府,說要拜訪一位故人。葉鏗然性情雖冷,心卻是熱的,便答應了下來。

隨後,那位老者跟著他進了府,現在就站在樹下。

陶畫師卻是大步上前去,聲音嘶啞地問:“是……是你?!”

從沒有人見過畫師如此失態,而那不速之客只是淡淡點了點頭:“難得,你還記得故人。”

陶畫師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——他如何能忘記?

每個人的命運都會因為一些人和事而改變。眼前這個老者,就是改變他命運的人。

這麽多年來,天下人都說他是不出世的天才,說他山水第三,畫鳥第二,人物第一;只有他自己清清楚楚,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天賦!

小時候家中兄弟幾個,陶鴆永遠是角落裏默默無聞的那一個,其實他已經很努力了,但他就是比所有人都學得慢,父母的天賦沒有幸運地落到他身上,只給了他的兄長們,連同族的男孩們也取笑他,說他一點兒也不像陶家人。他雖然沈默寡言,但骨子裏是極傲氣的,在別人都睡著之後,他還一個人在練習畫畫,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,也比不上大哥二哥隨手畫出來的圖中那種酣暢淋漓的天賦。

那一天,他哭著跑到深深的樹林裏,一個人走到迷路,心情從最初的難過屈辱變為恐懼,眼看天色要黑了,月亮從天邊升了起來,那是一輪薄薄的滿月,落在地上的白霜卻有種可怕的感覺。陶鴆嚇得瑟瑟發抖,就在這時,一個俊朗如仙的男子走到他面前,問他:“迷路了?”

也許是因為對方的氣質太過高華縹緲,也許是因為對方的聲音太過清澈悲憫,他止住了哭泣。

對方笑了,摸了摸他的頭,仿佛在那一瞬間讀出他的心:“小朋友,你喜歡畫畫?”

陶鴆怔怔看著他,用力點了點。

“可是,你似乎少一點天賦呢。那,我送你一支筆吧。無論你想畫什麽,它都會幫你。”對方從衣袖中取出一支筆,看上去仿佛普普通通的紫毫筆。

陶鴆遲疑地伸出手去,等他接住筆的瞬間,一擡頭……對方卻突然不見了。

四周只有明月清風,哪裏還有什麽男子?

陶鴆惶然四顧,仿佛剛才的對話與境遇只是一場夢而已。只有手中那只紫毫筆,告訴他發生的一切不是夢。

從那之後,陶鴆如有神助,很快贏得了神童的名聲。他的潑墨山水恣意如奔馬,他的工筆線條靈動如脫兔,他的畫卷神形兼美,氣韻如詩如禪,驚艷了世人的眼睛。

後來時間久了,甚至根本沒有人記得他小時候愚鈍的事情,市井坊間都說他天賦異稟,才華絕世。

他事事順心如意,在及冠之年迎娶了表妹馮花影。花影這個女孩很特別,小時候就對著花花草草說話,所以雖然容貌清麗,但被人說是奇怪的女孩子,家中其他姐妹都出嫁了,只有她還待字閨中。但是陶鴆一直很喜歡她。如願以償娶到她,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。

如果不是那件事的發生,也許他們可以一直相守下去。

所有的遺憾,都是因為那只紫毫筆——那天,筆不見了。

著急的畫師幾乎把府裏整個倒過來尋找,因為馮花影恰好幫他收拾了書房,陶鴆問她,她卻說記不清有沒有動過那支筆,陶鴆第一次沖她發了脾氣。在旁人看來,畫師這頓脾氣發得莫名其妙,雖然那支筆用了很久,但畢竟只是一支筆而已。

只有陶鴆知道,那支紫毫筆的真正意義。以至於筆不見了的那天晚上,他一個人躲在黑暗中瑟瑟發抖,整夜不曾合眼。

風雨如晦,陶鴆突然想起幼年——他所有的榮耀、名聲和地位,都是這支筆帶來的。既然是別人賜予的,那麽,是否會在某個時刻突然被收回去?

那一段時間,陶鴆把自己關在房間裏,不見任何人。

他謝絕了所有求畫者。世人只以為他孤傲,誰知道他內心的忐忑與恐懼?用不了多久,世人們就會發現陶畫師江郎才盡……

陶鴆命人張貼告示,許下重金想要找回那只紫毫筆,只說那是爹的遺物,物輕情重。這個時候,陶府來了一個道士。道士說,願意為他解憂。

“筆就算找不回來了,也可以再造一支。”

“造?”

“保證和陶公子你之前的筆一模一樣。”道士的眼裏充滿深意,“你府上庭院中有一棵桂樹,只要砍倒它,在樹樁處設下陷阱就能捕到一只月兔,用它後頸處白毛制筆。”

世上哪有月兔?陶鴆根本不信。

“自然是有的。大禹治水時,便是月兔相助,用天生神力令大河改道,才能百川歸海,河清海晏。當年秦始皇統一六國,派大將蒙恬尋到月兔,才能兼並諸侯,天下車同軌,書同文!你要做區區一支筆,又有何難?”

道士舌燦蓮花,陶鴆不由得信了幾分。可是,當他要砍庭院中的桂樹時,卻遭到了馮花影的強烈反對。

自從筆丟失之後,他便再沒有對她笑過,她卻始終溫柔如舊。只這一次,她急了,大叫:“不——別砍這棵樹!”

馮花影平時的性情是極溫和的,這一刻卻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剛烈。她拼命奪過了斧頭,在爭執中誤傷了他的右手。鮮血滴落下來時,他眼底燃起沈甸甸的怒火,冷硬地推開她,說:“動手。”

那棵高大的桂樹仍然轟然倒下。

砍了樹之後,道士又在光禿禿的樹樁上設了一個陷阱,誘捕月兔。

那年中秋月圓之夜,當真捉到了一只兔子,道士拔了它的後頸的一撮白毛,接著一劍對準兔頭砍了下去——

兔子的紅眼睛天真無助,充滿恐懼和淚水瑟瑟發抖。

不知道哪根心弦被挑動,陶鴆一把擋開道士的木劍:“不是只要兔毛就好了嗎?放了它吧!”在他出手的瞬間,兔子如閃電般掙脫逃走了。

道士不甘心地淩空揮出一劍,劍氣打到了兔子的頭,但它只是踉蹌了一下,就迅速逃逸消失在夜色中。

“你知不知道它的頭顱可以入藥治世間百病?乃無價之寶?”道士厲聲喝問。

“莫非,”陶鴆冷笑,“道長只是想借陶某之手,捉到月兔砍下頭顱?”

道士也自覺失態,臉色連變了好幾下:“自然……不是。”

新的紫毫筆終於做成了,而那時馮花影已經病了好一段時日了。陶畫師開始只以為她是普通風寒,可後來拖到許久仍不見好,再後來,郎中搖著頭說心病沈屙,藥石罔效。

再後來……偌大的府中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。

陶鴆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,想念起她溫柔笑語,想起曾經的暮暮朝朝,這才發現,自己心頭永遠填不滿的遺憾——不是畫,而是她。

“納蘭哥哥!你看這棵桂樹!”曾經,她頑皮地將手背在身後,“多漂亮的樹!以後我們一起在這樹下聽春雨、看夏霧、接秋露泡茶,等寒冬大雪紛飛,年年歲歲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納蘭哥哥,你最有學問了,給這棵樹取個名字好不好?”

“取名字?”

“對啊。”

“……就叫闌珊夢吧。”

他們執手站在樹下,仰望著所有的花朵耀眼閃爍……闌珊夢,闌珊夢,世間有情人,無論找尋多久,無論等待多久,總有燈火闌珊處的那一場美夢吧。

可如今,他的美夢,永遠地破碎了。

更諷刺的是,後來,那只紫毫筆也並沒有如道士所說的神奇。陶鴆知道自己被騙了,但若不是心中有魔,如何會墮入別人的陷阱中?

在那個心冷如鐵的冬日,他索性冷笑,執筆畫出一幅又一幅僵硬的、毫無靈氣和天賦可言的畫。

既然自己原本是欺世盜名之輩,就讓世人看清真正的他,來嘲笑他吧。畫師心中有種自虐般的快感,仿佛只有另一種痛苦,才能抵消失去她的痛苦,就像烈酒澆在傷口上,才能用更劇烈疼痛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活著。

畫流傳出去了。

可是陶鴆預料的情形卻沒有出現。他的名氣太大,很多人一聽說是陶畫師的畫,立刻不吝溢美之詞大加讚揚……就算一些潦草粗淺的作品,也被當做寫意的新畫法來理解。

直到這個時候,陶鴆才發現世人的可笑,也發現了自己的可笑。

——世人,又有幾個真正懂畫的呢?

就這樣下去吧,什麽也不用管了。

後來,陶鴆沒仔細去數流失的歲月。

年年歲歲,他一人獨自站在光禿禿的樹樁旁邊,聽春雨、看夏霧、接秋露泡茶,等寒冬大雪紛飛,連雪花冰凍了他的雙眸都不察覺。

直到今日,仆人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他,說那被砍伐的桂樹開出了花來……正在書房午睡的他甚至連鞋也沒有穿就爬了起來,隨即卻跌了一跤——硯臺砸到腳了。他愕然站起來,一瘸一拐光著腳地沖向門口,驚喜慌亂中不知道又帶翻了什麽,屋子裏叮叮哐哐一片狼藉之聲!他跑到了庭院中,終於忍不住喊了一聲……

“花影——!”

穿透六年塵封的光陰,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布滿厚厚的灰塵和一縷血的味道,他以為她會在繁花盛放的奇跡中回來。因為,無數次在夢裏,她就站在怒放的花樹下,沖他微笑啊。

可是沒有……

她沒有回來。就算枯樹會再開花,她也不會回來了。

陶畫師癡癡看著那棵樹,突然落淚轉過身去,這裏有最好的回憶,也有最壞的。他不知道該面對,只能怔怔地轉過身去。



當年風華如仙的男子已經白發蒼蒼,面容也被皺紋模糊,可言語中卻仍然有種力量:“你,很久沒有畫畫了?”

陶鴆用右手頹然捂住面孔,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。許久,他才從嘴唇裏艱澀地吐出幾個字:“……畫不成。”

一片傷心畫不成。

“是因為那支筆?”老者嘆息了一聲,目光落在陶畫師手腕上觸目驚心的傷疤上。

“是因為我妻子。”陶畫師愴然落淚。

自從她去世之後,他才發現自己畫了那麽多圖,卻從來沒有為她畫過一幅畫像。他努力想憑著記憶為她畫一幅畫像,不知道試了多少次,卻終究沒法畫出來。多少次,他將作廢的畫紙揉成一團,也將自己的痛苦揉成一團,反覆折磨,卻一無所獲。空蕩蕩的房間紙筆狼藉,他踉蹌坐倒無聲痛哭。

他可以畫世間萬物,卻唯獨畫不出她的模樣。

他很想她。

“你可知道,馮花影為什麽那麽激烈地反對砍樹麽?”老者溫和地看著陶鴆。

“因為……她自幼便喜愛所有花草樹木。”

“不是的。因為她在這棵樹下許下過心願。”老者搖搖頭,“很多年前,小女孩花影在樹下許下心願,希望一個叫陶鴆的男孩開心起來,她說,每次見到他黯然躲在角落裏,她就很難過。如果樹仙公公能幫他,她定會一生愛惜照顧這棵樹。”

陶鴆渾身一震,猛地擡起頭來。

“於是我幫了那個男孩。我用妖力滿足他的願望,給了他一支紫毫筆。”老者溫和地說,“那支筆中的力量,可以幫助男孩突破長久以來禁錮他的枷鎖。”

“你……究竟是什麽人?”陶鴆顫抖著問。當年俊逸如仙的男子,如今滿面塵灰的老者,是仙,還是妖?

——對方分明有非凡之力,為何六年時間竟衰老至此?

“我曾經是仙,後來是妖,”老者微笑,“不過,我的原形一直是這棵樹。”

“樹?”陶畫師楞了。

“沒錯,當日你和馮花影執手站在樹下,我的名字,還是你取的。”

那棵樹,或者說闌珊夢溫和地看著他,“樹離開了泥土都會枯萎,所以我被砍伐之後便迅速衰老下去。當年給你的那支紫毫筆,正是用我的樹枝做的,樹枝殘存的妖力,在被折斷之後會慢慢褪去……筆上的妖力越來越弱,在九九八十一日之後,就一點兒也不剩了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剎那間陶畫師的臉色蒼白,他仿佛明白了什麽,卻不敢肯定——

“那支筆的力量,在三個月之後就一點兒也不剩了。最開始你確實依靠它突破了自己,但後來許多年,你靠的,不過是你自己的雙手而以。”

“這……怎麽可能?”陶鴆難以置信地踉蹌後退。

“你知道那日我為何要說你天賦不夠?所謂‘天賦’,是相對於技巧而言的,技巧可以練習,而天賦不能;上天賦予你的雙眼和雙手,決定了你如何感受世界——溫暖或冷漠,敏銳或麻木,都會傳遞到筆尖,再感染他人。你的內心緊閉、堅如巖石,拒絕感受、拒絕碰觸,那才是你天賦的不足。

“我知道,你很勤奮,你八歲之前試遍了十多種筆,臨摹了上百種古畫風格……你一直在找尋,卻從不曾停留和聆聽——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,聆聽身邊的世界,聆聽草木開花的絮語,雲卷雲舒的姿態。直到你有了那支紫毫筆。

“從那之後,你停下了奔跑的腳步,駐足自己內心的風景,開始感受、開始碰觸、開始聆聽,開始等待靈魂裏那小小的花朵從含苞到盛開。從那之後,你的畫漸漸突破禁錮氣象大開;到後來,根本不需要依靠那支筆,甚至,你根本沒有意識到它早已變成了普通的紫毫筆,你的畫仍然流露出驚人的才華。

“所有的力量原本就潛伏在你的身體裏,就像種子深埋在大地。那一支筆所給你的,並不是奇跡本身,只是一點陽光和雨水而已。

“很奇怪,總有些東西,你跋山涉水,走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找到它。你只有堅守在原地,才有奇跡出現。

“當你的才華和靈感終於如種子破土而出,一點點長成參天大樹,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情。

“至於兔子,它更幫不到你什麽,紫毫筆的力量本來就在筆桿上,而不在筆毫中。何況那夜你們捕捉到的並不是什麽月兔,只是有一點兒妖力的小兔而已——

“你一念仁慈救了它的性命,小兔是個好孩子,哪怕忘了當年的事情,仍然努力地想為你做點什麽,它把自己的後頸白毛都拔下來為你做筆,去為你找靈感……”

滿樹落花中,顧菟的眼睛紅紅的,瑪瑙顏色裏都是水波,她終於都想起來了……

六年前,她被道士的桃木劍氣打到了頭,雖然逃了出來,但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記得了。如今,她都想起來了。

“外公,外公!”

“外公……快看我剛抓來的蝴蝶!”

“外公,大白菜梗真難吃,我不要吃……”

“外公,你看你看,你看我在地上打了三個洞,厲害吧嘿嘿?”

“外公,我要出去闖蕩啦,不過,每一年我都會回來看你的!”

每一年我都會回來看你的。

顧菟呆立半晌,突然撲過去緊緊抱住闌珊夢,大哭起來:“外公,你為什麽老了?”

“傻孩子,”闌珊夢溫柔地摸著她的頭,“天若有情天亦老,更何況是我。”

“你不要老,行不行?”顧菟的淚眼裏有一絲茫然,還有一絲恐懼——以前的外公那樣高大俊朗,很多很多年都沒有變過,她一直以為那清俊笑容是永不會蒙塵的月亮,那手臂可以一直將她高高舉起,直到地老天荒。

會老,那麽也會……死吧?

顧菟哆嗦了一下,她突然覺得之前的時光走得太快,而她甚至連“每年都會回來看你”這個小小的許諾也沒有兌現。

溫暖重逢的時刻,裴將軍不合時宜地湊過來,“慢著慢著!二位,能讓我問一個問題嗎——為什麽一棵桂樹會是一只兔子的外公啊?”這肯定不是親生的你知道嗎親?

“因為外婆是兔子啊。”顧菟仰起滿是淚的小臉。

“……”好吧你們贏了!

“我原本是一棵修煉成仙的桂樹。廣寒宮裏雖美,卻太冷清了,我花開花落幾千年,終於厭煩了那無所事事的日子,溜到了人間。”闌珊夢的聲音很好聽,如同蒼老而新鮮的月光,流經山脊、樹梢和千萬年的時光,“在人間的幾百年裏,每天有各色各樣的人從我的樹下經過,我看著他們,覺得很有趣——

“後來有一天,我遇到了一只兔子。”

每個故事的開始,都有那麽一點偶然,卻又仿佛命運安排的必然。

“那真是一只冒失的兔子!”闌珊夢微笑,“它一頭撞在我的樹幹上,頭上鼓起了大包,嗚嗚直哭。

“可是,它竟然能看見我的仙身,傻傻地含著眼淚說‘呀,好俊俏的少年’——我在人間幾百年,從來沒有人看得到我的仙身;我存在世間幾千年,從來沒有人說我的仙身好看。”

說到這裏,白發蒼蒼的老者眼底竟然露出少年般的神情,那表情,讓人確信他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很好看的。

“我後來才知道,它是卯地十二神之一,曾經在天地鴻蒙初開的上古時代幫助大禹治水,並不是一般的凡兔,修為甚至比我還要高出許多。所以,它看得見我的仙身,我卻看不見它的。她頑皮地說:‘我也長得很好看哦,你想不想看?’隨後,我面前出現了一個蹦蹦跳跳的白衣少女,巧笑嫣然容顏如冰,我剎那間便呆住了。

“從那之後,我的時間突然變得快起來了……凡人說的日月飛馳、如光似電,我竟然也能懂得了。

“幾百年轉眼即過——天上一日,人間百年,對上神們來說,其實也就是過了幾日,我偷溜出月宮的事情便被發現了,我被連根拔起,帶回廣寒宮中。從那之後,我便在月宮中受刑。”

所以,皎皎明月之上,才有吳剛日夜砍伐桂樹。

闌珊夢的神色似悲似喜,“那只傻兔子,竟然請求和我一起到寂寞的廣寒宮中受罰,在月宮中日覆一日地搗藥,成為凡人口中的‘月兔’。雖然有她的陪伴,但在嚴峻的刑罰下,我還是一天天虛弱下去,枝葉枯萎,花朵雕零。而她自幼在山野之間長大,如今失去自由,比失去生命更殘酷。

“終於有一天,她說:我們逃走吧。

“逃去哪裏?我愕然問她。她眼裏的光芒亮了一亮,像是最純粹的瑪瑙寶石被絲緞細細擦拭過,她清晰而肯定地說:人間。

“她在搗藥的時候悄悄制作了迷藥,迷倒了廣寒宮的守衛,我們從月宮中逃了出來,永失仙籍,墮入凡塵為妖。

落花如雨,飛雪如訴。

“長期受刑使我的元神極為虛弱,強行突破月宮結界更使傷勢加重,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,山上一直在飄雪,我感覺自己挨不過去了,一些山野小妖用自己的法術幫我,陽光、雨水、肥料……熱心地弄來了它們能找到的東西。可是從始至終,月兔只是冷冷站在一旁,什麽也沒有做。那時她從卯地十二神變成了兔妖,甚至還不如最普通的小妖法力高強,連一堆柴火也沒法點燃。”

“她真的什麽都沒有做?”裴將軍的聲音裏突然有東西波動。

闌珊夢眼底雖然平靜,卻溫柔悲傷。

許久,他才開口:“我很早以前聽過一個故事,有個人在森林中迷了路,快要餓死了。這時候,狐貍為他叼來了一罐水,老虎為他弄來了幹柴取暖。只有蠢笨的兔子呆呆站在旁邊,什麽也不會做。其他動物都嘲笑兔子,等它們各自散開了,孤零零的兔子對旅人說:‘我沒有什麽能為你做的,但我想為你做點什麽。’說完這句話,兔子笑著將自己投身進燃燒的火焰中。”

她什麽也沒有做,是因為她已經想好怎麽做了。

兔子將自己的元神放在火焰中,燒成最溫暖的火種,融化周遭的冰雪,幫助她所愛的桂樹過冬。

“她讓我一定要等到春暖花開,連著她的份一起,看漫山遍野的綠色,看從冬眠中醒來的動物們在山谷裏奔跑歡叫。”闌珊夢說到這段往事,竟然只是微笑,“我答應了她。春天年覆一年,我看過經年的風景,直到自己也成了風景本身。

“我想,即使再過一萬年,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了吧。可是有一天,突然有一只兔子冒冒失失地撞到了我身上,那一剎那我以為時光逆轉了千萬年……兔子揉著頭上的大包淚眼朦朧地瞪我一眼,突然大哭起來:‘你這棵笨蛋樹,長這麽多桂花,為什麽不結胡蘿蔔?’

“它是一只斷奶不久的小兔崽,並沒有多少妖力。那一刻我心中有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,如果月兔還在的話,她應該也有許多的子子孫孫了吧?我從來沒有做過父親,不知道該怎麽照顧小孩子,但是論年齡,我應該比她大很多很多輩……於是當這只小兔子問我是誰時,我想了想,只好說自己是外公。

“我帶著那只小兔子一起種胡蘿蔔,教它搗藥,照顧它一天天長大,覺得這是世間最值得專註的事。

“後來有一天,它背著包袱要出去闖蕩。我才發現,她已經是大孩子了——她可以遠行,而我不能跟隨。那時山中已經有隱士居住,我身後多了一個清雅的庭院。我看見凡人們生老病死,才知道許多人類的老人也是如此,看著孩子跑遠的背影,固執地守候春去秋來,等得太久,直到腳生了根,讓自己長成一棵樹。

“那一年,道士砍伐了我的樹幹,將我的元神驅逐。我本應該在那一刻魂飛魄散的,但是未散的執念讓我留了下來,我想,如果有一天小兔子回來找我了,找不到我,卻只看到光禿禿的樹樁,一定會難過吧。因為我妖力盡失,雖然只有一墻之隔,我始終不能跨越。於是我在墻腳等候了六年,滿面塵灰,無人看見,直到今日遇到……”

落英繽紛,涼如雨絲。闌珊夢突然朝葉鏗然深深鞠了一躬:“多謝。”

他的神色如此鄭重,仿佛是感謝,又仿佛是敬畏。

因緣際會,早該魂飛魄散的他擁有了這最後的光華。天地間的雨雪匯集於此,季節逆轉,所有的花朵次第盛放。

如今,他再無遺憾。

“外公?”顧菟突然遲疑地仰起頭,仿佛預感到了什麽,突然緊緊抱住闌珊夢:“你不要走!”

“對不起啊。”闌珊夢溫和地低頭,摸了摸她的腦袋。他的形體漸漸變得透明,滿樹繁花正以人眼看得見的速度迅速雕零,枝葉在剎那間敗去,仿佛一場美夢如霧散去。

這一刻,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大雨,雷聲低沈,四周變得昏暗如夜。暴雨之中,葉鏗然的嘴唇卻幹涸得可怕,身體裏仿佛有什麽力量要沖破桎梏,但眼前的雨雪紛亂如電,他看不清。

“……葉校尉?”

“葉校尉!”

尾聲

葉鏗然醒來時,發現自己身在馬車上。車外雨聲淅淅瀝瀝。

“我們已經出了河州,再往前六十裏,就是隴右軍營了。”裴將軍雙臂環胸笑瞇瞇地說。

“……”葉鏗然愕然環顧四周,按住有點昏昏沈沈的頭,“我怎麽會在這裏?”

“你在河州被一只口味奇怪的兔子綁架啦,後來我義薄雲天地去救你,遇到了脾氣古怪的畫師,還有一棵性情溫和的桂樹。那棵樹都被砍得只剩下樹樁了,憑著一點執念強留在原地而已。你做了件好事,幫助桂樹與兔子重逢,後來啊哈哈,你好事做到底,給了那棵桂樹很多雨水,讓它枯木逢春。”

葉鏗然慢慢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情,只覺得荒唐如夢,而將軍笑瞇瞇不正經的樣子也完全不靠譜!

“你說……雨水?”

“不不我是說脫水!你脫水昏倒了,是我把你扛到馬車上的。”裴將軍連忙認真地說。雖然這位九品校尉可以掌控天地間的雨水,但他似乎還從來沒有使用過呵,所以才會在在給一棵樹澆水時自己丟臉地昏倒啊。(註:葉鏗然的身份,見《葉公好龍》)

“總之,很快就可以回軍營啦。”裴將軍伸了個懶腰,微微一笑,“葉校尉你覺得,始終呆在一個地方等待某一個人,是不是很笨?”

葉鏗然點點頭,隨即又搖頭,冷漠的神色緩緩變得柔和。

總有些東西,你跋山涉水,走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找到它。有時你只能靜靜地、耐心地等。

你只有堅守在原地,才有奇跡出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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